我有个习惯,在家无聊的时候,总喜欢整理旧物,尤其是旧书,旧笔记本之类。倒不是自己多讲究卫生,很多时候反而越整理越乱。常常是找出一些过去没读现在想读的书,还有能引起回忆的日记、信件等,就不想再放回原处,而是搁在一个触手可及的位置,方便随时翻阅。
就像这天,正当我翻着1983年在钢厂工作时写的一本日记,从里面掉出一封信来,一看竟是我小学班主任张老师写给我的,落款的日期是“10.1”,但不确定是哪一年。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:“接到你的来信已好长时间了……看了你的信,我十分高兴,为你正在按革命的需要健康成长,感到格外自豪。希望你一定戒骄戒躁,更加高标准要求自己,做一个又红又专的合格的革命事业接班人,将来为祖国、为人民贡献自己的聪明才智……”
我努力回忆着,想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搜寻出当年的情形,我真想知道我自己的信是怎么写的,可一点影子也想不起来。只记得那一年我应该是14岁,随家庭从位于博山石炭坞的山东机器厂迁到张店。刚上初中的我想必是在信上“自吹”了一番,才有了老师的“感到格外自豪”。
张老师信中说的那些话,是我们那个年代的专属语境,绝不是唱高调,而是发自内心的理想和信念。尤其这些话出自张老师的笔下,更令我信服。张老师的家庭有着代代相传的红色基因,她的哥哥还是抗战时期的老兵工,也是我父亲的老战友,后来在山东机器厂担任过重要职务。“做革命事业接班人”是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和熏陶;“革命理想高于天”更是童年树立的信仰与信心,并潜移默化成人生道路的行动指南。
2015年,适逢抗战胜利70周年,我去山机采访,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兵工谈起张老师的哥哥和当年的烽火岁月,他们记忆犹新,感慨万千。作为八路军后方武器弹药保障的人民兵工,他们用自己的智慧和勤劳,冒着遭敌人轰炸、偷袭、暗杀等危险,为每一场战役的胜利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和贡献。就是这群默默奉献的兵工人,由原来的随军厂(所)到相对固定的兵工厂,再到目前的山东特种工业集团有限公司,在武器制造方面百炼成钢,生产出大量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产品。一个个神奇的传说、一个个鲜活的故事,贯穿了“自强不息、艰苦奋斗”的老兵工传统。
在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之际,穿越历史的硝烟,回顾那段鲜为人知的历程,我们体验到的不仅仅是感动,还有一种勇赴国难的爱国主义精神,一种白手起家的奋斗精神和一种攻坚克难的科技创新精神,这些精神财富融汇到我们的血脉中,汇聚成万众一心的力量,推动中国梦的实现。
记得我小学四年级的那个周末,张老师带着我们几个小学生去俱乐部看舞台艺术片《长征组歌》。张老师本以为下午三点的场次,票应该好买,但这一场让附近的兄弟单位包场了,根本不卖票。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其他单位的工人叔叔陆陆续续进了俱乐部,听到里面拉响了开演的铃声,看到里面黑了灯,我还听到了《新闻简报》片头熟悉的音乐。《新闻简报》是放正片前的加演片,也是那个年代中国人的集体记忆。
检票的叔叔始终忠于职守,说什么也不放我们进去。
无奈之下,张老师想起什么似的走上俱乐部的台阶,就像走上讲台。她掏出手绢扑了扑台阶上浮土,笑嘻嘻地向我们招手。“你们坐在这吧,”张老师说,“对不起了,咱们只好‘听电影’了,我已经看过一遍,咱一边听,我一边给你们讲,好吗?”
如果那个年代有视频,在俱乐部门外,就会看到这样一幕:三四个小学生乖乖地坐在台阶上,静静地听着从门缝传出的歌声,一个青年女教师站在他们对面,双手不时打着拍节,翕动的嘴唇随着歌声轻轻哼唱着……
那天下午,张老师教会了我们一首歌——《过雪山草地》。“……红军都是钢铁汉,千锤百练不怕难。雪山低头迎远客,草毯泥毡扎营盘。风雨侵衣骨更硬,野菜充饥志越坚。官兵一致同甘苦,革命理想高于天。”
前些日子,看中央电视台的“经典永流传”,听到老战友合唱艺术团再次唱响《过雪山草地》,熟悉的旋律一起,我瞬间泪目。我的思绪再次飞回四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。歌还是那首歌,听歌的那个孩子却已年近花甲,而张老师也与我们阴阳相隔。
她搬来张店时,我和姐姐去看过她一次,她也曾做过姐姐的班主任。依然是干练的短发,朴素的衣着,言谈举止让我瞬间想起她给我们上课时的样子。文质彬彬,却不怒自威,这是天生的教师气质,足以让再捣蛋的熊孩子也会服服帖帖。
我送她一本我的散文集《一墙之隔》,记得她接过去说:“我的学生都出书了,真好!”我为能让我的老师感到自豪而欣慰,同时也满足了自己一份小小的虚荣。
人这一生,有着太多的遗憾。其实和张老师相距不远,按说应该多去看看她,总觉得以后还有时间,但,时间却是无情的,那一次见面,竟成了最后一次。
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主题,一辈人有一辈人的使命。“官兵一致同甘苦,革命理想高于天”同今天的“不忘初心,牢记使命”是相通的。多少年来,每当唱起这首歌,我便感到一份鼓舞,一种振奋,一股力量,而张老师的谆谆传递的红色情怀、革命理想,始终伴我前行,催我奋进,让我受益终生。(陶安黎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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